培田一位老人的三次申請
培田之于連城,就像西遞之于黟縣,在福建旅游的概念中,它如同永定的土樓或梅州圍龍屋一樣,是“中國南方莊園”,是福建的“民間故宮”,是初到客地的外人第一眼看到福建的窗口。
我們的連城之旅,便從這樣一個再恰當不過的地方開始。村口的高大牌坊是入村第一景,旁邊兩架木制老水車緩緩轉動,綠樹下水聲叮咚作響。培田古村落保護與研究會副會長吳美熙老人,已挎著單反微笑地在水車旁等候我們。培田村清一色為吳姓同宗,吳姓先祖在培田開基,吳美熙的“熙”字代表他是第23代。老人告訴我們,培田村的古民居建筑群,大體由6座學堂、2座書院、3座庵、2座廟、2座碑坊和20座古祠、30余幢民居,以及1條千米古街、5條巷道、2條貫穿村落的水圳組成,是一個罕見的富有明清建筑特點的古建筑群落。
老人還告訴我們,如今眼前的一切,都要從二十多年前的工作開始說起。吳美熙本是培田村的小學校長,小學當時沿用培田著名的南山書院作為校舍,書院年久失修近乎危樓,朋友便建議他為南山書院申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于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老人便投入到培田村包括南山書院在內的史料、建筑、藝術文化等整理工作,開始了只有獨自一人的漫漫申請路,那時,陳逸飛剛剛畫出《周莊》未及轟動,婺源的綠茶完全不為世人所知,古村旅游在國人眼中,還是一個完全不能稱之為“概念”的構想。
第一次申請因程序錯誤而被駁回、第二次因將古村落與古廟捆綁申請而被斥為“迷信”……直到十三年后,他才為培田爭取到了縣級文化保護單位的稱號。長期努力的回報卻并不僅限于這個頭銜,2001年,聲望初起的培田吸引了大量海外學者和人類學家,鳳凰衛(wèi)視、新加坡電視臺和巴黎電視臺也紛至沓來,老人如今說到這里依然笑得很開心,因為從那以后,培田的古建保護便開始備受重視,終于一點一點完善成今日的面貌。
也正因為有了老人當年的奔走,培田村才有了充分的財力與人力,避免了中國很多古村落發(fā)展中被人詬病的地方:這里有齊全完備的基礎設施,老村的電線、水管已在1.培田村的古建筑里有著在中國古村中所罕見的文化含量,布局合理,工藝精美,在培田村村口,大夫第云墻上“碧苔芳暉”的周圍,已滿是“綠蕪墻繞青苔院”的蒼涼厚重。改建時被埋入地下,村內對于在老村中建造新居的行為絕對禁止,為了應對人口膨脹,特意再選新址建造了“新村”。
走在培田路上,一棟棟毗連而建、檐牙高啄的祠堂或民居固然令人心折,但其內布局如小型皇宮般嚴整的“九井十八廳”才是真正體現(xiàn)了客家文化中獨有的家族內涵。“客家”本身是一個文化概念,而非種族概念,但是,在異地必須抱團以求生存的客家人的確將家族的概念擴大到宗族,形成了以血脈為紐帶,具有祭祖、宗教、文化、教育、仲裁等功能的龐大氏族體系,并通過建筑的外在形式,體現(xiàn)對家族制度的重視和傳承。于是,九廳的空間與功能也就有了明顯的高下區(qū)分:上廳供祭祀、族長議事,中廳接官議政,偏廳會客交友,樓廳藏書,廂房橫屋則供日常的起居、炊沐之用。
在一座座內有洞天的院落之外,培田仍然是一座小巷清幽、庭院深靜的古村,帶著在中國古村中少見的安詳?shù)幕盍ΑD贻p人們在路上行色匆匆,孩子們在巷角游戲,老人們在街邊曬著太陽或賣些自家蔬果,對著我們的相機露出平和的微笑,也許正是這樣寧靜淡然的鄉(xiāng)村,才能讓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憑一己之力為之不懈奔走了二十年,并在如今,依然精力十足地挎著單反,繼續(xù)著自己的腳步。
四堡鄉(xiāng)間尋墨韻
車子沿著不甚平整的路面駛過一座又一座山,冠豸山那樣好似斧砍刀削般的山巖漸漸從視線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生長著矮樹的山峰。四堡鄉(xiāng)就是這一片毛茸茸的群山之中的狹窄盆地,閩西地區(qū)常見的“九曲十八彎”的河流照例蜿蜒地穿行其間,已是秋日的午后陽光中卻依然躁動著夏日的明媚。但沐浴在陽光下的四堡,仍有無法掩飾的破敗氣息,從風雨剝蝕的磚墻、裂紋叢生的木棱以及長著青苔的磚縫中溢出。
走在雞犬相聞的巷里,卻感到四堡的一條條石板路似乎比培田更加曲折無序,與周邊農田的齊整有序相去甚遠,兩個村落也都缺乏顯而易見的對外出入口,在民居里折返穿行,不經(jīng)意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前方已是農田。心中的疑問還來不及脫口而出,當?shù)仡I隊小王開心地招呼著走在后面的人:“到了到了,大家進來啊。”
這座位于四堡鄉(xiāng)政府旁的雕版印刷展覽館原是座古祠,有著比一般民居更寬廣的院落。雕版博物館的館長老鄒熱情地迎上,引我們逐室參觀。四堡的先民來自中原地區(qū),為了逃離是非不斷、動亂連連的故鄉(xiāng),來到并不適應的閩地水土。今時的我們自然無法體會“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酸楚,但如今留下的一座座嚴謹?shù)?ldquo;回”字形建筑,仍清晰地昭示著他們對于讀書的敬意,以及內心深處對于陌生地域的防備。
由此,老鄒解答了我之前的疑惑:避難的中原人在這塊文明程度相對低下的蠻夷之地,為了自保,只有用消極的方法來抵御外敵的入侵,辦法就是如我們所看到的,將內部秩序通過村莊的外在盡量表現(xiàn)得零散無序,隱蔽入口、模糊路徑以迷惑外敵,同時又從內在認知上嚴謹規(guī)劃,增強秩序性。至于那些古書坊內秩序井然的宇坪、圍屋、廳堂和橫屋,乃至門樓外彎月形的池塘或水圳,無不是四堡先民們用心良苦設計的“作坊+住居”模式,他們將書房的文化格調與書坊的商用功能合而為一, 把內心深處的文化情結毫不掩飾地運用于建筑的各個地方, 譬如鰲魚形的屋脊雕飾,八字形的門樓平面,以及宇坪院外卵石鋪地的書卷、龍鳳等圖樣。
建筑如是,印書更如是。我們在博物館中不僅看到了老舊的切紙刀、刻版刀、壓書機和石槽墨缸等古代印刷器具,也看到了從民間征集來的數(shù)量可觀的木雕刻版、印本。老鄒嘆息著說,這些雕版才是冰山一角,四堡在明末清初時盛況初起,印書數(shù)量可用汗牛充棟來形容,而且規(guī)模與形式也較江南等傳統(tǒng)文化重鎮(zhèn)更為自由:既有在四堡首印的《金瓶梅》,也有將《三國演義》與《水滸》這樣不宜老少同讀的書裝訂一冊的合訂本,四書五經(jīng)、農學醫(yī)藥、小說詩詞、星相佛經(jīng)等更是不可盡述。由四堡通往外埠的北線、南線、西線三條水陸通道, 不知運出了多少書籍,奔走過多少書商。據(jù)傳,國家歷史博物館里保存的一千六百多塊雕版,有一千五百多塊都是連城的,還有大量的雕版至今散在民間,被賤賣或私用。
一位老媽媽走到我們面前,在我們每人手中放了一張雪白的宣紙,并拿出一塊裂痕斑斑的老雕版抹了油墨,我們覆上紙張,用刷子輕刷紙面,雪白的宣紙上立刻出現(xiàn)了雕版上的圖樣文字,筆法純熟,渾樸凝重,濃淡相宜的墨色泛著無法言說的美。我們將帶著墨香的作品迎著風晾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當然,這樣簡省的過程并不能如實反映出雕版印刷的全貌,在我們輕松地擷取最終成果前,還有制板、寫樣、天頭、上板、雕刻、印刷等多道工序。這也是四堡如今衰落的主因,在先后經(jīng)歷了新興的印刷工藝和生產模式的沖擊后,在嘉慶、乾隆時到達鼎盛的四堡雕版業(yè)“至咸、同以后乃不振”,最終在民國時永遠地衰敗、沉寂下去。
其實,并非所有人都遺忘了這里,美國俄勒崗大學教授包筠雅、日本東北大學教授咸部彰等海外學者曾先后在這里長期駐停、調研,包女士的新著《文化貿易: 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已由哈佛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出版,被譽為“迄今研究清代印刷出版史最為深入的成果之一”。只是,遠隔太平洋的學術研究浪潮卻無法滋潤這個深藏于閩西盆地的小小鄉(xiāng)村,無論從旅游或文化角度,雕版印刷即便有著國家級非遺的頭銜,卻依然如同久置的墨汁般無可避免地干涸。
芷水長流酒飄香
如同培田和四堡,芷溪也是一座古村,但在這里,卻讓我看到了古建、民俗與文化保護的另一種可能。
這個有詩意的名字因古時村邊溪流兩岸長滿芷草而得名,而我與芷溪的淵源也是從一個名為“芷水長流”的芷溪本地論壇開始,如今在村口迎接我們的,正是網(wǎng)站的創(chuàng)建與管理者楊天鑫。如果不是親自到此一游,很難相信,這個位于連城最南邊的小村,以大于培田村數(shù)倍的面積,容納著比培田更為種類繁多且數(shù)量巨大的古建和宗祠,這也是小楊在路上反復和我們提及的,芷溪的“客家大宅門”美譽的由來。至今仍于芷溪佇立的74座古宗祠與139棟古民居,便是這種文化傳承的最直接證據(jù)。
與清末逐漸衰落的四堡不同,芷溪在彼時已發(fā)展成為號稱“千煙之家”的大村落,建筑規(guī)制更為華麗宏大,但又各具特征。在堪稱芷溪村地標景點的黃氏家廟前,高高翹起的檐角和兩邊鎮(zhèn)守的石獅象征了黃氏家族曾經(jīng)的殷實,集鳣堂門樓上,由清書法家何紹基題字的“南離輝映”,采用減筆以小心翼翼地避諱和“制化”,培蘭堂的門樓至今能看到色彩斑斕的磚雕,以及各種刀法細膩的神獸雕飾。
日已西斜,相比于暮色中的古建,熱騰騰的美食才是最令旅人心動的,小楊帶我們去當?shù)匾粦袈玫曜∠拢习迮c小楊自幼相識,好客地捧出一桌子當?shù)孛牢丁狎v騰的客家芋子包有著完全不同于北方餃子的細膩口感,客家釀豆腐鮮嫩香滑堪比淮安名菜平橋豆腐,當然,最具特色的要屬涮九品,以客家米酒涮上好牛肉,待酒開后從湯中撈取三分之二牛肉另起一盤配料爆炒,以湯酒配九品,湯香肉嫩,方是客家人喜好的“熟、陳、香”那一口。
米酒文化也是芷溪的特色之一,但令我和攝影師驚訝的是,一瓶瓶用青花瓷圖案設計的修長米酒瓶包裝時尚,在一桌子鄉(xiāng)土野味中格外鶴立雞群。于是,循著米酒的源頭,又牽引出一段并不算漫長但仍令人慨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