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木心的作品中看不出他是哪個時代、哪個地方的人,木心會很高興。他在文學繪畫中就是希望抹掉這些,留下無時間的作品。
你們都太浪漫了,很多人問我這個問題:他這么自由,為什么還要回來-——很簡單嘛!老了嘛!你要是老了,70多歲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你家鄉(xiāng)邀請你回來,你當然會回來。
你們讀了點書,就這么浪漫,人情世故是最簡單的,沒那么多解釋。 很簡單,天黑了,你就回家了,你不能說“我有需求現(xiàn)在要回家了”。讀書讀傻了,開口一堆詞匯,拿詞匯去量這個世界,量來量去,量不對。
如果在江南生活過,對老一輩江浙人有了解,你就已經(jīng)看見木心了。我母親是浙江人,我在上海長大,小時候滿大街都是“民國人”。江浙一帶老先生老太太,都非常好玩。木心寫東西字斟句酌,很考究,但他私下里跟我說話的語言,非常市井,很損人,很挖苦,又很忠厚。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比現(xiàn)在的我還年輕,一天到晚講笑話,他快死的時候,躺病床上還在講笑話。
老輩人都有這樣的天性,販夫走卒,老革命,老干部,甚至監(jiān)牢里放出來的人,都非常會說話。現(xiàn)在上海人變了,浙江人變了,都變了,年輕一輩不會逗樂,不會說反話,聽不懂語帶雙關(guān),不會反唇相譏……各地語言越來越同質(zhì)化,風趣的語言沒有了。
木心走了,我最難過是逗樂的人沒了,有一種說話方式從此失去了。你們要是見過過去一個特殊時期的人怎樣說話,甚至被踩在腳下的那個人怎么回答你,你就會知道那時有一萬種語態(tài),來度過這么一個瘋狂的、危險的、侮辱性的時期。為什么現(xiàn)在語言越來越乏味?
因為傳統(tǒng)文脈已斷,我是斷了文脈的頭一代人。
《老炮兒》為什么火,因為終于有一張老臉在演,經(jīng)得起啃,經(jīng)得起看。我們的銀幕,這樣的真臉太少太少,真是太少太少。我不相信我們現(xiàn)在拍一個1992年的生活,能不能像,真的,別說1962年,1942年,連1992年的質(zhì)地,都拍不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文脈斷得一塌糊涂,繼續(xù)在斷。我相信將來20后的孩子演你們90后都演不像了。有一種偉大的力量支配我們:就是迅速忘記,迅速刪除。